回到查呼,他回想往事,内心无比慨然,又想到P镇是国家级贫困县那个事实,不知为何,内心升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义务感与责任感——行吧,查呼,你不是说要报效祖国吗?你不是想为人民谋福利做实事吗?为什么不拿P镇试试手呢?这年头当个村官都没啥丢人的,你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去做师爷,有什么不可以的?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嘛!保尔不是前脚与冬妮娅闹掰,后脚就去铲雪了么?
也许,我们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就一直强调要“立功”,要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;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,即使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地是谁的天地,生民是哪一片的生民,往圣是不是只算儒家的,太平又该是什么制度下的太平。也许这算是一种非常朴素的“民本”思想,然而,朴素就意味着模糊与自发,甚至带着死缠烂打的无赖与选择性失忆的无奈。所以我们能看到,古代那些官员,就是被贬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蛮荒之地(被贬的大多应该反倒是好官),也是惺惺念念心心念,“虽九死其尤未悔”,终日想着一定要报效朝廷,报答君恩。当然,他们也会因此自发地在当地为民做主,兴办利民工程,做好一方父母官,“东坡原是西湖长”嘛!这只是一家之言,我概不负责。
我们也由此可以看出,查呼真的是正经书读多了,但愿他不会在这个故事中成为唐吉坷德式的可笑人物。
他重新打开手机。“阿P,我去。”
“查,就等你这句话了!”
一路辗转奔波换乘上下车,到最后查呼、阿P和其他一群衣冠楚楚的家伙坐在同一辆长途客车上,哦,不对,准确的说,还有两个衣衫破旧的老农坐在或是说挤在最前面,惶恐地望着后面的那些人们,面面相觑。
阿P携着查呼,一一指着同行的人。“来,查呼,你初来乍到,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同僚,这位是……”
“史正天!你怎么来了?”还没等他说完,第一个人便让查呼又惊又喜。
史正天,那是什么人物?那是他们家乡的学神,课余时间就钻研刑法宪法民法经济法基本法的大牛,每次都是刘老爷拿来作为“别人家的孩子”的例子,而且也没看他学成两脚书柜,上至国事,下至社会民生,前至五千年历史,后至……很多很多年吧,都有所知。他怎么就肯屈尊高就来P镇这片边陲之地?又怎么肯跟着阿P的?当然,他认识史正天不稀奇,正如谁都知道毛主席,然而,史正天确实也和他相识——要怪就怪他文章写得太骚,虽然人在私塾,文章却在他们那一片传遍了,甚至莫名其妙被冠以“查文豪”这种明显言不符实的尊号。树大招风,也招来史正天这只金凤凰。
“大家都是老表,来帮个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?”史正天倒没显得太过惊讶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眼镜。“何况,你不是也来了吗?”
额,老表……当然他们不是江西人,这我可以肯定。但是老表(老乡)的魔力,实在是过于非凡。当年朱元璋就放言“有事只管找我,只要说是江西老表就行, 我一定要报答你们!”而无论是官场上还是职场上,从古至今,人们也乐于提携自己的老乡——毕竟,就像《乡土中国》中提到的,地域纽带和血缘纽带一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,抱团取暖总比单打独斗来得要好。当然,至于“小圈子”“小王国”之类,分当别论。我们闲话休提言归正传。
“我?阿P喊我来,我就跟着来了,反正就当为人民服务了嘛。”查呼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,“只是,你不是P大法学专业的吗?来P镇这种破地方不屈才吗?岂不闷杀也么哥?”
史正天这时挺直了身子,在颠簸的客车中如同法律本身一样正直。“真人面前不卖假药,查呼,你还没明白吗?阿P这次去P镇,是要搞一个全新的制度,你说需不需要新法律?”
一听到“新制度”,查呼腿有些发软,但很快又回复镇定。“额……那我,是不是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?”查呼本能地对这三个字恐惧,在他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山河变色、卫星上天、礼崩乐坏、纲纪废弛、辗转沟壑、赤地千里的种种可怕场面。
一听这话,阿P便不乐意了。“查呼,来都来了,你还把自己当外人?你这是在讪君卖直吗?你要干的事大着呢!”
“什么事?”
阿P大手一挥,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带着威武与豪情。“宣传!工作未动,宣传先行,你要做的,就是用你的文字去组织、教育、鼓舞、引导!文字是什么?文字是思想的播种机,是文化革命的火种,是穿着飞鞋的赫尔墨斯,是弹奏竖琴的缪斯,是我们事业一切的一切的源头与归宿!我们P镇,最需要的,就是文字,就是宣传!”声音洪亮得惊人,足以使公明仪面前的那头老牛吓得睁大它那铜铃般的双眼,正如客车前面两个老农那样。
“好!”“对!”“是!”“没错!”“说得好!”后座爆发出一阵欢呼,虽然在查呼耳中如同豺狼的高嗥。毕竟,“杀君马者道旁儿”,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——捧杀,也许是本能反应。“没没没,我没这种可没这种本事。”
“行了行了,查大文豪先生,少在那自贬了,容我慢慢向你介绍剩下的人。”
于是这里有地理专业的钱越来、政治专业的陈沂、生物专业的吕威宏,历史专业的马单平,个个都是眉清目秀油头粉面有头有脸有手有脚,相比之下查呼简直要为自己的五短身材黝黑面孔而自惭形秽。只是也许是长途跋涉过于辛劳,查呼眼皮都有点睁不开,看他们四个,不知为何,恍惚间看到他们长出了尖牙利齿、可憎面目,深凹的眼眶蓄满了怨气与……鬼气。魑魅魍魉。不太好的预感,但愿只是幻觉而已。
阿P继续指下去,“这是……”“这是……”一个接一个下去,查呼脑子已是晕乎乎一片。除开那前四个人之外,剩下人的名字、身份、面貌全都缠绕、融合、混杂在一起,如同一滩埋藏且埋葬着无数信息的淤泥,查呼就陷入其中,一点点地下沉、下沉……在昏暗肮脏的地下酒吧里一夜笙歌,伴着衣香鬓影与酒精催人(顺带一提美女和美酒可谓是两大妖的存在,温柔乡,杏花村,英雄冢),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时试图回忆起昨天跟谁喝、喝了什么酒、喝了多少酒、喝酒之后干了什么,恐怕这就是查呼此时的感觉。
这时查呼只能羡慕那些饭局老手、情场辣手、酒会交际花们,他们逢迎自如,应对如流,左右逢源,身经百战,待人接物如若自带人脸识别,当然,这需要天赋与经验,可惜,查呼都没有。
阿P这时指向了后座中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孩,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,四周无人,不知是她刻意遗世而独立,亦或是众人有意的孤立。
阿P指尖微微发抖,满脸带着怀疑。
“这位姑娘是?唔……我怎么感觉从未见过你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BE阿P!”声音清脆,语气不容置疑,仿佛她的身份证上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确认无误地写着“BE阿P”。
“抱歉我是说真名,我记得同僚里没有像你这样的人。”
“BE阿P!”
这时没有起催眠作用的介绍,查呼终于清醒了些,也许是出于惜香怜玉之意,出来打个圆场。“阿P,她都喊‘BE阿P’了么,肯定也是你们这边的人,少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,就这么过去吧。你是阿P这边的人吧,‘BE阿P’……同志?”
女孩点点头。阿P有些不情愿地挥挥手,仿佛要把先前发生了什么一扫而空。“行吧行吧就这样吧,我们继续,下一个……”
一个个全介绍完了,客车刚好中途停下,两位老农赶紧悄悄地溜下车,嘴里咕哝着什么当地方言,估计不是什么好词。
这时阿P面对众人,发布了他的宣言:
“此时此刻、此情此景,车厢庄严、下属支持,诸位信任十足,自感责任万千。而今而后,惟当持以诚心,秉以勤政;守忠贞志,固廉洁行。谦恭为用,虚怀为谷。所行必为民生,所为必敢担当!必当拒虚名,废虚言;倡实行,办实事!
昔者P镇,万物有灵,四时有序。先任亲士尚贤、躬操政事;抛颅洒血、埋骨桑梓;镇人男乐其耕,女修其织;学者经天纬地,厚德载物,长官或恩施一方,或垂范乡里;传衍至今,实属幸哉!
当下P镇,厚积薄发,喷薄欲出。我当身抱PASSION,PASSION治民。举目四顾,内心慨然:左右同心同德、同志同力,丰功伟绩,勒石山上,舍诸位而谁何?舍此刻而何时?
心中有佛,山皆灵山;依从初志,扶摇可接。往不可谏,来犹可追,诚心诚念,惟望谨记:PASSION不负我,我何负PASSION?”
这宣言阿P读的是抑扬顿挫又雄壮大气,王道之气溢于言表。最后那一句“PASSION不负我,我何负PASSION”更是掷地有声,霸气侧漏。唯一美中不足的,大概就是查呼并不知道他口中的“PASSION”是什么意思——热情?激情?总之,鼓掌声一浪高似一浪,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浪更比一浪强,钱越来他们更是把手掌鼓得跟在红药水里泡了一天一夜似的。查呼禁不住想到斯大林时期,那时会议结束,谁也不许先停止鼓掌。史正天和那位“BE阿P”没有鼓,只是冷眼看着。
司机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:“你们后座的吵什么吵!P镇要到了!赶快收拾收拾早点给我滚下车!”
一行人终于安静下来了,凝视着前方,满怀欣喜,静静地等待着。
恍惚间,查呼看到路旁来了一位以常春藤遮身的少女与头戴花冠的青年,他们仰视太阳,他们包含深情,他们载笑载言,他们大声呼唤着同一个词:
“天启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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